Jeff吃軟(體)飯為生,平日深居簡出,沒事連大門都不跨一步,更別說出國了.那年公司好死不死,接了一單日本生意,臨收尾時為了一個頑固的小bug,和客戶視訊會議隔空交戰了好幾回合.日本人嘛,你也知道,就是龜毛.放進bug list的東西,不論輕重大小,沒有充分的理由,絕不會輕易撤下.眼看交貨期限近了,日本線的業務發急,求我跑一趟東京,當場解決問題.我這人通情達理,和公司、同儕素有革命情感,兩肋插刀在所不辭,何況只是會會小小倭奴?不過公司採成本中心,只要交通食宿一應費用有人買單,一切好說.業務一聽大喜,說包在日本線身上.請問在東京要待多久?我心裡其實沒底,就說先算一個禮拜罷.
當天就訂妥了東京辦公室附近的商務旅館,以及次日華航晚班機.因為前幾回都經由成田機場進出東京,而華航在幾個月後,也將移出羽田機場.恰好公司因華航墜機而實施的安全禁令解除,基於一睹陌生羽田機場的一點小小慾望,遂選擇了華航.業務原說要來接機,一則落地時間已晚,再則基於對東京大眾運輸的一點粗淺認識,自信還找得到路,便婉拒了.
話說出發當天,台北暖烘烘地,卻聽說東京酷寒,氣溫接近零度.不曾在冬天造訪日本,平日也沒準備什麼真正的禦寒衣物,只得把學生時代的棉質毛裡軍大衣帶上,穿條墨綠色的厚長褲,再把僅有幾件毛呢料塞進行李箱.這身臨時拼湊的裝扮,在台灣隨便慣了,也不以為意,卻不料在日本不大不小惹來一些麻煩.
上了飛機,對華航的印象立即改觀不小.不知多久沒坐過華航了,只記得第一次,確實像許多人說的,見識了所謂晚娘面孔.但這次完全不同,想來競爭還是帶來進步.接近行程尾聲時,見前座台灣同胞酩酊大醉,一時興起,向空姐討酒喝.這位嬌小的日本空姐不知是會錯意,還是認為台客皆如此,拎了一整瓶酒來.我平日滴酒不沾,但有酒卻也不拒,一瓶紅酒不多時便見了底,下飛機時不免帶著濃濃酒意.
想像一下那時的德性罷.綠色舊軍衣配墨綠長褲,滿臉通紅,張嘴便是酒味,你會聯想到什麼?更別提911剛發生不久,機場安檢嚴格.通關時穿藍制服的朝我上下打量,一臉狐疑,破天荒地要求察看我的隨身行李.這下更糟,在我NB包的小口袋裡搜出一包藥來.我不常出門,吃了外地食物,水土不服便鬧肚子.這包乃是腸胃藥,我說.但藍制服顯然不信,打開封口嗅了嗅,示意我到小房間裡檢查.
這下連大行李箱都拆開來翻了個透,當然沒翻到什麼.又仔細盤問我到日本的目的,停留天數、居住地點、所見何人等等.所幸這等陣仗,雖然頭一回親歷,但聽聞不在少數,早就有備而來.於是攤開工作資料,我的名片、日本線業務的名片以及客戶的名片,落腳的旅館所在等等.至於停留幾天,要看工作順利與否,暫定是七天罷.他見了行李箱裡的一套西裝,那是見客的行頭,雖不名貴,卻也中規中矩,只是單薄了些,大概有幾分信了.這時一個較年長的藍制服進門,兩人用連珠砲般的日語交換了些意見,年長那位向我道歉,說了些場面話,兩人一道把我的行李箱打包好,祝我在日本愉快.這是我最欣賞日本人的一點.換作其他地方的官僚,被騷擾一頓之後,恐怕還得自己收拾善後.於是離開那小房間時,我還向那兩位道了聲謝.話一出口,自己也有些納悶:謝什麼?
才出航廈大廳,登時被震退三步.冷斃了!這時頗有些後悔,方才在小房間裡,行李箱被打開時,何不順便換上厚重衣物?反正當時已經有脫衣檢查的心理準備.想到洗手間換衣服,看看時刻表,因為剛剛那一折騰,來回國際線和主航廈間的交通車只剩最後一班.萬一沒搭上,得在這冷天裡走一公里多的路,立時打消更衣的念頭.順便一提,所謂國際線航廈,其實小得可憐.因為當時飛羽田機場的國際航班只剩華航一家,遂被放到偏遠的獨立建築物,和主航廈的規模完全不能相比.
羽田機場到東京市區,頂方便的是單軌電車.我對monorail的歷史不熟,但見它一路起伏穿梭,閃避橋樑道路等,猜想是城市後期的建設.到市區後又換兩趟地鐵,終於在灰姑娘變回原形的時刻抵達旅館.
雖不是第一次進商務旅館,對這家也算是開了眼界.東京所謂的商務單人房,大約就是一張單人床加書桌兼梳妝台,附帶一間衛浴的大小.這家的電視掛在床前牆上,省了電視櫃和沙發椅.那衛浴就更講究了.約莫一公尺見方的小隔間裡,該有的都不缺,放了浴缸、馬桶和盥洗台.那盥洗台,就在馬桶水箱上,污水猜想直接流入水箱再利用.浴缸佔了小隔間的一半,不過也就大概50cm x 100cm左右的面積.我懷疑什麼尺寸的人可以用這個浴缸?我是只能站著淋浴啦.那馬桶佔了剩餘空間的三分之二,上大號時腳得伸出門外.當然了,這是單人房,你又何必關門?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是,這整間設備一體成型,一條縫都找不到.
回想上一次隨老闆到東京開會,住的是觀光飯店,難免怨嘆.不過人生不平,思之無益,自己多多努力罷.夜深兼冷得哆嗦,本來不想洗澡,但怕酒臭味留在身上,明早會失禮.好在這房間雖小,質量卻高,熱水、暖氣很快就讓人全身暖洋洋地.不像後來倫敦一間尺碼相當、價位更勝一籌的旅館,該來的都不來,等他熱水不如自己燒一壺快.浴後穿上日式睡袍,很快就睡著了.
次日清晨胡亂打點五臟廟後,換上在台灣除了婚喪喜慶外從來不穿的西裝,出大門走不了幾步,就倒退回到旅館.這套台灣嫌熱的西裝完全無法抵擋風寒,滿街不分男女,穿的都是深色風衣,我則只好把軍大衣披上,看起來一定很突出.管他呢!我本來就是外國人,不一樣就不一樣好了,自己老命要緊.好在旅館離辦公室真的不遠,走十分鐘就到了.
時間剛過九點,辦公室還沒幾個人.難怪上回老闆咕噥著碎碎念,說這些日本人上班紀律也不怎樣.我懷疑問題出在老闆身上罷,不過在老闆面前,就吞了回去.有個不大熟識的業務引我到會議室,倒了杯咖啡,自顧自忙去了.
正主兒姍姍來遲,見面就一迭聲的對不起,大駕光臨不曾遠迎等等等等.又說此地的業務頭子稍後便到,也約了客戶,帶他們的工程師一同會診.我說既是如此,在客戶上門前先把問題看一看,也好有所準備.於是取出傢俬,到測試機台坐定,開始抓蟲作戰.結果不出十分鐘,就找到問題了.
問題很單純,要說明卻不大容易.簡單地說,台北品保部門設計的測試資料中,引用了此地日文作業環境中不存在的程序,以致系統跳過不加處理,而產生空白.對策很簡單,一方面修訂測試資料,使之適應日文環境;一方面修改系統,當遇見類似問題時,有更得體的應對,並產生可追查的資料.技術上是簡單的事,前後不到半小時就搞定了.不過說服客戶又是另一回事.
客戶進門,聽說問題已然解決,大喜過望之餘,又有點不敢相信.業務的日語流利,不過技術問題非其所長,解釋不清楚.所幸客戶帶來的工程師能說一點英語,由我和他直接溝通.經過一番國、英、日語交雜的解說(大約是解bug的三倍時間)和實地驗證之後,工程師向他的老闆確定問題已經獲得解決,兩人歡天喜地而去.
這下反倒我有點悵然若失.大老遠跑來,不料一個上午就解決了.我還有六天旅館沒住呢.早知道應該順便策劃一個自由行才對.不過你要是認為因此能撿到幾天慰勞假,那就太天真了.
業務頭子跑來致意,一定要請我吃個午飯,說什麼難得台北RD頭目蒞臨,必得讓大夥兒當面請益、共商大計.此人是大陸來的共產黨,幼時反共劇看多了,總覺得他笑裡藏刀.不過衝著他請我吃四千日元一客的定食份上,什麼請益呀、大計的,就隨他.
話說那四千日元定食,恰是我最怕的典型.一個大托盤裝著三十個小碟子,分呈各式不明究理的食物.整盤掃完,怕也沒有一碗麵的份量,和我一貫大口吃肉、大碗喝茶的習慣大相逕庭.晚餐時我便說我嘴賤,吃壽司行了.於是到巷子裡一家居酒屋似的小店.門面雖小,可壽司美味極了.心中暗想有一天再到東京,還要來嚐嚐.
至於從下午到晚上十一點(沒錯,是十一點)的會議內容,就沒什麼好說的.日本線十幾個業務一批批來詢問產品技術問題、反映客訴,我則探詢市場反應、客戶需求等.說起來好笑,聽了一整天不知所云的日語,到夜裡意識逐漸迷濛,突然間靈台一片清明,好像聽懂了.
並不是說我的日語忽然間打通任督二脈什麼的,事實上一個字也沒聽懂.而是一天下來,業務的問題都差不多;聽到一串熟悉的音節,不待翻譯就自然有了反應.居間翻譯的台灣人愣了一下,等他明白原委之後也笑了出來,說其實他也可以代我回答問題了.
深夜的東京街頭更加寂冷,我一出辦公室就緊揪著大衣哆嗦.台灣人業務好心指點一條捷徑,通過小巷可到旅館,路程短又免吹風.進了小巷,咦,可熱鬧了.燈紅酒綠人聲鼎沸,走沒幾步就有形容猥崽的男子,用你一聽就曉得什麼意思的一串日語攬客.我自忖口袋裡的福澤諭吉不多,沒的連大衣都得押在裡面,連忙揮手示意不要.豈知這位仁兄死纏不放,眼看到了巷口,那一嘴倭話突然轉成京片子:「這位先生您打台灣來的吧!」
這也轉得太快了.台灣來的有折扣嗎?我沒回神, 順口用我的台灣國語說:「下回吧!下回吧!」三兩步便竄進旅館.
次日我可真怕這些業務再講什麼請益之類的話,開門見山便說,沒事我今天就回去了.沒出口的是,我在台北日理萬機(machine),那這工夫和你們嗑牙.業務頭子說了些場面話,吩咐手下幫我改訂機票,結清旅館費用.當時不算旺季,晚班機有位,午後便可離開東京.於是又叨了一頓午飯,回旅館拉行李上路.
其實離登機還有五六個小時,搭地鐵隨處走走,到澀谷、六本木逛逛.不過大白天確實少了些看頭,就循原路線回到羽田機場.在小小的所謂國際線大廳候機時,不意遇見前天晚上在小房間裡搜我行李的兩個藍制服之一.向他打聲招呼,他也很有禮貌地回禮,不過顯然不認得我.那件事於我,可能是畢生僅此一回的難得經驗;對他,大概是例行公事罷.
飛機很快抵達台北.這一路啊,只喝果汁就行了.
(圖片出處:中華航空公司,Apple,日本稅關研修所,Wikipedia,Travel Journals,Tokyo Monorail)
(修訂記:自己沒有拍照片,圖片全是借來的。那張迷你廁所相當難得, 雖不吻合, 總算意思到了)
原發表於Jeff & Jill的窩,2006/01/21 02:13:48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